省田径锦标赛最后一个比赛日的午夜零点,看台上空无一人,只有终点线旁的电子计时器散发着幽蓝光芒,像悬在黑暗中的一只眼睛,十道身影在起跑线后微微颤抖,呼出的白气在低温中迅速消散,没有发令枪响——裁判只是轻轻按下秒表——因为他们全是聋人运动员。
李卫国蹲在第四跑道,左手紧紧按住右腿义肢的接合处,二十三分钟前,他刚比完跳高决赛,现在要挑战的是对他而言近乎残酷的四百米,看台最高处,他的教练张玲用手机闪光灯打出信号:三、二、一——十道身影同时冲破黑暗。
这是省内唯一允许残疾人与健全人同场竞技的田径赛事,却因电视转播车全部调往明星商业赛,只能被安排在垃圾时间进行,现场记分牌显示着“男子400米预赛”,连“聋人组”的标识都没有。
李卫国的义肢砸在塑胶跑道上,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响声,就在第一个弯道,他突然想起十七年前第一次戴上义肢学走路时,康复师说:“这孩子将来能跑。”当时谁都没把这话当真,就像没人相信聋人能在深夜的省运会创造历史。
第四道是他的,去年省残运会他就在这道上摔过,合金关节直接扭断,碎片扎进残肢缝了八针,此刻旧伤处又开始突突跳动,与义肢的机械摩擦声形成诡异二重奏。
观众席并非完全空着,西侧看台有个穿环卫工装的大爷正扫地,偶尔停下来看两眼,他是李卫国的父亲李建国,为了省住宿费,他报名了体育馆的夜班清洁,扫完地正好看儿子比赛,扫帚划过看台的声音被无限放大,在空旷场馆里回荡如潮汐。
张玲教练的闪光灯再次亮起——这是仅剩两圈的信号,她曾是亚运会银牌得主,因伤病退役后主动申请调往特殊教育学校执教中国PG电子模拟器,有人问她可惜不可惜,她说在健全人赛场破一秒纪录,不如帮这些孩子把人生改写一千秒。
赛程过半,差距开始显现,第一梯队的三人几乎并驾齐驱,李卫国暂列第三,他的嘴唇咬得发白,这不是习惯性动作——而是剧烈疼痛时的无意识反应,义肢连接处的传感系统发出超负荷警报,但警报声只有健全人裁判能听见。
就在最后一个弯道,意外发生了,第五道的选手突然踉跄,眼看要摔倒时下意识伸手乱抓,正好扯到李卫国的义肢关节。“咔嚓”一声脆响让最近的主裁判猛地抬头——那是机械卡扣脱落的声音。
李卫国身体一歪,右腿义肢突然松脱,他在完全失去平衡的情况下单脚跳了三步,看台上的父亲扔下扫帚冲向护栏,但没人想到的是,李卫国没有停下,反而借着倾斜的惯性继续前冲——他扔掉了那截还在转动的义肢,纯靠左腿和起跑器发力。
“他疯了!”医务志愿者失声喊道,残端直接撞击跑道的声音闷得让人心悸,每跳一步都在塑胶上留下汗水和组织液的混合印记,张玲教练的闪光灯疯狂闪烁——这是命令他停止比赛的信号,但他只是抬头看了眼,继续用单腿跳跃前行。
看台上出现零星几个闻讯赶来的志愿者,没有人组织,却开始有节奏地跺脚——这是聋人运动员唯一能感知的“加油”方式,震动通过看台钢结构传到赛道,李卫国突然笑了,他想起小时候总趴在田径场边感受地面震动,那是他认知里最接近“掌声”的东西。
最后一百米成了人类意志力的展览,他的残端已经磨出血,每一步都在跑道上留下淡红印记,另外两名选手明显放慢速度等他,这是田径场上心照不宣的尊重,但他摇头拒绝,用唯一完好的左腿划出更大的步幅。
终点线像穿越时空的隧道入口,李卫国闭上眼睛,想起体检医生当年说他“不适合任何体育运动”,想起装第一条义肢时技师说“走路慢点”,想起第一次偷穿健全跑鞋结果摔得骨裂,这些声音他其实从未听见,却比任何声响都更清晰地烙在记忆里。
当他用胸口撞向终点线时,电子计时器定格在58.76秒——比世界残运会纪录慢整整十秒,但比所有人预想的快了一生。
没有欢呼声,只有十几个人的跺脚声震动着午夜的体育场,像远古部落的仪式鼓点,李建国翻过护栏奔向儿子,手里的扫帚都没来得及扔,裁判组集体起立,不是查看成绩,而是同时摘下自己的秒表——这是业余田径界对拼尽全力的选手最高致敬。
李卫国在父亲怀里比划着手语:“听见了吗?刚才的脚步声。”父亲红着眼眶用力点头,尽管他清楚儿子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。
救护人员抬着担架冲过来时,他正试图单腿站起来,突然他拉住父亲,指向看台最高处——张玲教练还在那里举着手机,闪光灯明明灭灭如同星语。
“她说什么?”父亲急切地问翻译。
手语老师凝视良久,声音突然哽咽:“她说……”“这才是……”“真正的田径。”
体育场顶棚的照明灯逐一亮起,主办方终于想起还有比赛没完赛,强光刺破黑暗的瞬间,跑道上的血渍突然无所遁形,像撒了一地的红宝石,李卫国被抬上担架时仍固执地指着记分牌——那里刚刚刷新成绩:第四道,李卫国,小组第三。
没有奖牌,没有积分,甚至没有官方记录,但每个目睹这一切的人都在用不同方式记住这个夜晚——有人记住单腿跳跃的58.76秒,有人记住扫帚划过看台的声音,有人记住闪光灯在黑暗中打的摩斯密码。
体育场大钟指向凌晨一点十二分,清洁车开始进场清洗跑道,水流冲淡血色时泛起浅浅的粉红,看台最高处,张玲教练终于放下发烫的手机,对着空无一人的赛场比出一句手语:
“听见无声起跑线上的惊雷。”